47岁的佛山商人刘学文正陷在纠纷的泥潭中。就在一年多前，他还是当地意气风发的“财富神话”创造者，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处境。
2020年疫情暴发初期，口罩一度成为紧缺的防疫物资，而生产口罩的核心材料熔喷布的需求也井喷式爆发。当时主要制造塑料挤出设备的刘学文看到了商机，临时“转行”，开始生产制造熔喷布的设备。
从2020年3月中旬到4月中旬，每天有两三百人到刘学文的厂子看设备，看好的买家直接拿着现金交定钱、签购销合同，一些买家为了早点儿拿到设备，还会托关系找他。
“我们早一天把设备交给客户，客户每天每台设备就是十几万块的利润。” 刘学文说。熔喷布的市场价格最高时，一吨可以卖到80多万，和几万元的成本相比，巨大的利润让很多人疯狂涌入其中，后期因为订单太多生产不过来，他不得不停止接单。
然而，神话终有结束的时刻。
从2020年6月底开始，陆续有买家开始找到刘学文退货并赔偿，主要原因就是刘学文所生产和销售的熔喷布制造设备存在质量问题，无法生产出过滤率达标的熔喷布。
刘学文的工厂
位于湖北通山县的湖北盛之康医疗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盛之康）就是想要退货的买家之一。2020年4月12日，盛之康以150万的价格购买并验收了两台熔喷布生产设备。
同年7月5日，盛之康与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找到佛山市当地的市场监督管理局反映情况，投诉刘学文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并要求其退回150万元购机款和其他各项损失110余万元。
刘学文拒绝对方的请求后，2021年2月7日，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委托第三方鉴定机构对熔喷布生产设备进行鉴定，鉴定意见显示刘学文生产和销售熔喷布设备除存在安全防护隐患以外，所生产的熔喷布过滤效率也小于95%。
2021年4月10日，刘学文因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接受通山县公安局讯问。第二天，警方从刘学文的办公室调取了49份任务生产单。
今年4月，刘学文和左率雄收到的通山县警方的询问通知书
“熔喷布需求饱和、价格暴跌才是客户退货的最根本原因。”对此，刘学文辩称，如果目前市场上仍对熔喷布有很大的需求，是不会有人找他退货的，并且客户在购买设备时，都会提醒客户可能存在的市场风险。
据了解，在疫情暴发初期，熔喷布的市场价格从一路上涨到瞬间暴跌，只有短暂的两个多月时间，越晚进入行业内的人也就意味着赚钱的机会越小。
也有买家遭到刘学文的拒绝退货请求后，把他告上了法庭。但到目前为止，除了一起案件尚未宣判外，其余4起案件的判决结果无一例外均为买家的诉求被法院驳回。
虽然胜诉，但刘学文却并未有一丝喜悦感，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一家创立十多年的公司早已名誉扫地。没人愿意与一家官司缠身的公司签订新订单，也没有工人敢在一家没有收入保障的工厂干活。
2021年4月11日，通山县警方从刘学文的办公室调走了49份任务生产单
曾经拿着现金抢设备的客户，如今翻脸要退货
刘学文创立的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位于佛山市南海区罗村，这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机械设备制造生产厂家，刘学文的工厂主要制造和销售医用倒出管挤出生产线，在当地颇具规模。
刘学文租下的是一栋二层厂房，总面积4000多平方米，厂房内的过道宽敞，电焊、组装、调试等区域划分清晰，30多名工人分散其中，偶尔发出的电焊光亮和敲击金属的声音，让工厂内显得有些冷清。
回想这一年多来的大起大落，刘学文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初，佛山当地政府部门即开始号召与抗疫相关的企业提早复工复产， 2月22日复工后，刘学文开始制造口罩鼻梁条的生产设备。
其间，一家广州的生产熔喷布的企业找到刘学文，希望可以提供熔喷布生产设备的核心部件挤出机。在去到对方的工厂调试设备时，刘学文发现对方的技术并不是十分成熟，而在当时，熔喷布已经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于是他打算自己设计并制造一整套熔喷布生产设备。
经过十几天的研发和调试，刘学文最终生产出了一款熔喷布生产设备，经过宣传，开始有客户陆续找上门来。
电焊工人在刘学文的工厂内工作
从3月中旬到4月中旬，每天有二三百人到刘学文的工厂看设备。一些看中了机器的客户为了早点签购销合同并拿到货，有的还要托关系。更疯狂的是，一些买家甚至会等在设备旁边“占位”，一旦调试好，就会找车运走设备。
刘学文形容那时的场景，就像抢机器，早一点抢到，也就能早一天获利。熔喷布生产设备的生产周期在12天左右，由于订单太多，刘学文最后只能停止接单。
刘学文还记得，他卖出最后一台熔喷布生产设备的时间，是2020年5月13日。从那以后，熔喷布的价格开始暴跌，开始陆续有客户找他退货。
刘学文位于佛山市南海区罗村的工厂，工厂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但里面只有30多位工人在生产
第一个找到刘学文退货的买家是2020年5月13日以138万的价格购买的熔喷布生产设备。退货及赔偿的理由是熔喷布生产设备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经过多次调试也无法正常投入使用，且卖家无法提供生产资质证明和产品质量检验合格证明。双方协商不成后，买家将刘学文告上法庭。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向原告发货后，原告验收了涉案设备并进行了安装调试，并在后来的微信聊天记录中原告也确认了该设备试机时会出布。另外，在双方对质量要求约定不明的情况下，涉案设备的质量要求是符合通常标准的，不存在根本瑕疵。最终，法院驳回了买家解除合同、返还设备款及损失的请求。
买家不服判决，上诉至上级人民法院后，判决结果为维持一审法院判决。
2021年3月，另外3起买家要求刘学文退货及赔偿的案件也接连判决，判决结果同样是驳回买家的全部请求。截至目前，将刘学文告上法庭的案件中，还有一起仍在审理过程中并未宣判。
组装这样一台机器需要两天，疫情期间，刘学文的工厂内的工人都加班加点干活以完成源源不断的订单
是否涉嫌假冒伪劣产品之争
在所有买家中，湖北盛之康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是较早购买刘学文的熔喷布生产设备的客户。由于购买设备时，该公司还未正式成立，所以在2020年3月30日签订的购销合同上，买方为“湖北通山阮先生”。
合同中约定，刘学文所生产的熔喷布生产设备所“产出的产品能达到≥95%标准值，正常日产量达250kg-300kg”。盛之康可以派工人到刘学文的工厂进行岗前培训，操作与安装机台。
此外，合同中还约定设备的售后服务为保修期一年，保修期内可以免费维修螺杆、机筒等零部件。而买家如在使用过程中发生品质问题，通知卖家，卖家也会做出答复或派人维修。
2020年4月12日，双方现场验收。在出货单上，也明确写着，“熔喷布生产线属于疫情防控期间特殊生产设备，一经售出，概不退换，买方知悉因疫情防控政策和情况变化可能导致的市场风险。”的提示。
在出货单中，有明确的风险提示
刘学文公司的销售人员左率雄清楚地记得，在出货前，买家曾多次带领工人在工厂内学习熔喷布生产设备的相关信息，“在买家中算是比较谨慎的。”
2020年5月1日晚，盛之康的一位负责人给左率雄发来微信语音称，熔喷布生产设备所生产出的熔喷布质量良莠不齐，希望可以帮忙推荐一位师傅去到湖北调试熔喷布生产设备。左率雄随后将一位厂内的师傅的联系方式发给了对方，此后两人再未有联系。
左率雄再一次见到盛之康负责人是2020年7月5日，对方向佛山市市场管理部门举报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除要求退还150万设备款以外，还要求赔偿其他各项损失110余万元。左率雄发现，和盛之康一起来到佛山市市场监管部门的，还有湖北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
7月21日，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给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发来询问通知书，通知中称盛之康所购买的熔喷布制造设备存在合同欺诈和产品质量严重缺陷。
对此，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则在致函中回复称，生产熔喷布的设备没有国家统一标准，也无行业标准，这类机器因组装而成，属于非标产品，这也是疫情期间出现的特殊情况。而熔喷布价格逐渐走低，是部分无契约精神的买家通过虚构质量问题要求退货退款等方式转嫁自身经营风险的主要诱因，并不存在合同欺诈和商品质量问题。
在佛山市岭南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显示，左率雄对盛之康负责人的朋友圈内所发布的内容做了保全证据。2020年4月15日，其在微信朋友圈发布短视频，并配有“熔喷布试产成功”的文字。5月18日，还发布了另一条配有“95+已不在话下，向99+进攻，有意向的兄弟约谈”文字的短视频。
左率雄称，从对方发布的这两条朋友圈能看出，盛之康所购买的两台熔喷布生产设备能够正常生产，并不存在质量问题。
从熔喷布生产设备上拆除下来的零部件
2020年12月8日，盛之康的相关负责人来到刘学文的工厂，提出退还设备款及赔偿问题。让刘学文感到意外的是，这次见面除了有盛之康公司的人员以外，还有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和通山县公安局的民警也一同前来调解此事。但刘学文并未答应对方提出的要求。
今年2月7日，通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委托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对熔喷布生产线进行鉴定，鉴定意见显示：生产线设备的安全防护，不符合GB25431.1-2010《橡胶塑料挤出机和挤出生产线 第1部分：挤出机的安全要求》标准中强制性要求。另外，熔喷布生产线生产的熔喷布过滤效率小于95%。
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鉴定熔喷布生产设备时，左率雄也在现场，但他的建议并未被对方采纳。收到鉴定报告后，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向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所在区域的上海市杨浦区司法局投诉其鉴定报告的权威性。
今年4月27日，上海市杨浦区司法局出具了《司法鉴定执业活动投诉不予受理通知书》，杨浦区司法局审查后认为，上海华碧检测技术有限公司不是司法行政机关审核登记的司法鉴定机构，出具的也不是司法鉴定意见书。
而在4月11日，因佛山市南海远锦塑料机械厂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刘学文在办公室接受了通山县公安局的讯问。同一天，警方从刘学文的办公室调取了49份任务生产单。
刘学文的代理律师、北京谷子律师事务所主任吴亚平表示，疫情物资生产带有战时经济的特征，有关部门宜综合考虑疫情、瑕疵产品与伪劣产品的界限等各种因素，从严把握犯罪构成要件，让商事主体尽量通过民事诉讼解决产品质量纠纷。
铁架子的二层上堆放着熔喷布生产设备的零部件
疫情“后遗症”
在刘学文看来，一切纷争的源起，都要归结于熔喷布价格的暴跌。
2020年初疫情发生后，随着口罩需求的增加，熔喷布价格也在持续上涨，在2020年4月25日前后达到最高，每吨可以卖到85万元左右。但从2020年5月15日起，价格开始暴跌，在5月底时每吨的价格已经跌破2万元，算上人工、电费以及原材料等成本，这样的价格根本赚不到钱。
其实对这样的市场行情，刘学文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小型的熔喷布生产设备赚钱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多月，也就是必须赶在大型熔喷布生产设备投入使用之前的空档期，赚的就是时间差。
刘学文和他的工厂，他身后就是积压的熔喷布生产设备
大型熔喷布生产设备的产量是每天可以达到1.5吨-3吨左右，而刘学文所制造生产的小型熔喷布生产设备的熔喷布产量每天只有250至300公斤。所以当大型熔喷布生产设备上线后，小型熔喷布生产设备自然会被淘汰。且因为原料、技术等因素的影响，熔喷布的过滤效率也会有所差异。
据刘学文统计，从开始生产熔喷布制造设备到最终停产，他总共卖出去了50多台，而目前想要退货的设备为16台，涉及6位买家。虽然在交货前，他和每一位买家都会风险提示，但在丰厚的利润面前，赚钱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有些人还是愿意铤而走险。
在当时，不仅是刘学文的工厂，整个罗村也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各个工厂全都临时“改行”，生产加工与疫情相关的制造设备的零部件。除了熔喷布的价格上涨以外，刘学文生产熔喷布生产设备的零部件也都开始上涨。
“一天一个价。”刘学文举例说。熔喷布生产设备中所使用的挤出机螺杆和螺筒，在平时的价格是4000多元一套。而在疫情期间，他们曾花5万元购买过，最贵时超过8万。除了零部件的成本增加以外，人工的成本在那时也要比平时高3倍左右。
如今，停止生产后剩余的零部件依旧堆放在刘学文的工厂内，等待着在其余的设备上能够重新得到使用。而厂子内一些积压的熔喷布生产设备，也将要面临拆除的命运。组装一台熔喷布生产设备至少要十几天的时间，而拆除，却用不到半天时间。
没有卖出去的熔喷布生产设备堆积在工厂内，等待拆除零部件后继续使用
“工厂本来可以有很多做不完的订单，但就是没办法接。”刘学文说，因为官司缠身，他每天都在处理与客户的纠纷，没时间、没精力接新订单。另外，对于一些新客户而言，也不愿意和一家麻烦不断的公司合作。
距离那段如“印钞机”般赚钱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时间，刘学文还是会不断想起那段“风光时期”，他至今觉得，在疫情的特殊时期，能够在短时间内研制出熔喷布生产设备，这对他自己而言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在整个行业链条上，从生产零配件的小工厂到购买熔喷布设备的各路买家，以及他自己，谁才是真正的赢家？刘学文至今也没想出个答案。
